看漫畫,一定要崇洋 2009年10月01日
日本漫畫《蠟筆小新》之父墮下懸崖,離奇斃命。傑出的創作人,連人生謝幕出台的姿態,也冥冥中別有創意。死於意外還是自殺,日本警方一直存疑。
美國小說家海明威,當年也死於所謂擦槍走火。海明威在把玩獵槍的時候,「不慎」一槍轟掉了腦袋。到底是失手的意外,還是海明威早已看破塵世,選擇轟烈的方式離開?在文學史上也是一個謎。
《蠟筆小新》之父離世,大東亞漫畫迷一片哀悼,香港人也心有戚戚然:香港人熱愛日本漫畫,超過四分一世紀。許多人這時難免又撫心自問:香港自己,為什麼出不了像《蠟筆小新》那樣的漫畫名牌?
香港的漫畫創作,在戰後開始,倒也源遠流長。人比人,今天全球的漫畫產業,仍然是美國和日本兩分天下。英國人重思考,漫畫這種東西,他們不大看得進眼裡,英國的招牌產業是小品喜劇、《 Mr. Bean》,和轉型社會運動家的小廚神占美奧利華。其他行業豐收,對於英國人少了一樣漫畫,也有許多家當貨色與美日競爭,不算損失。
美日兩國的漫畫,領導潮流,有一特點:漫畫的故事注重構思,製作認真,像《蠟筆小新》和美國的《蜘蛛俠》和《蝙蝠俠》一樣,對人物心理層次的刻畫,不下於小說精品。《蠟筆小新》是一個小孩,但有心理的陰暗面,有時他會做一些下作而猥瑣的事情,但總的說,這個小孩品性還是善良的。就像《超人》和《蜘蛛俠》,人物性格都有弱點,主角在人性分裂的張力之中,痛苦煎熬。人家美日的漫畫,很早就向小孩灌輸在人生成長過程中遇到的挑戰。傑出的漫畫作品,不會小黃花青草地,小白兔小松鼠那樣的歌舞昇平,向孩子撒謊說這個世界是何等美好無瑕,而是提早向小讀者揭示人生的苦杯和世界的缺陷。
中國沒有漫畫,這一點不必細加研究。香港幾十年來的漫畫,毛病在什麼地方?第一,在於漫畫家地位卑微,像演員被賤稱為「戲子」一樣。中國人社會飽受「儒家」毒害,深信「勤有功,戲無益」,「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」。不讀書,不寫作,轉行塗鴉畫漫畫的一定是文化人中的底層逃兵。幾十年來,香港的漫畫作者基本在見不得光的狀態中創作,他們的作品必定經過教育工作者和道學家的鞭笞批判,指為「教壞細路」。
我讀小學的時候,在灣仔環球戲院側鄰的一條窄巷,幫襯一家漫畫租書店,那時租看一本漫畫,港幣一毫。有一天,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宋三郎創作的《傻偵探》,看得津津有味。另一個同學的母親,在小巷走過,看見了我,喝令我為何看這種漫畫,當場把書丟掉,對我曉以大義,告訴我小孩如果有出息,是不可以看「這種」漫畫的,你應該回家多看「正經書」。這位 auntie訓話之後,我悻悻然走出窄巷,與我情迷的漫畫人物傻偵探告別。
這就是中國人社會的最討厭的婆媽道德包袱,道貌岸然,其實小器而低賤。幾十年來,香港漫畫,在這種道德氣氛的壓制之下,也只是散兵游勇,一片雜亂無章。像《傻偵探》系列,沒有什麼人物性格描寫,基本上是抄襲六十年代流行的荷李活警匪鬥智電影,加插一點港式的調皮笑料。至於小女孩情迷的什麼《嬌滴滴》、《十三點》,全無故事情節,人物平面膚淺,天天起床,除了傭人侍候吃飯,就是看鏡子思考下一套衣服怎麼換。這種漫畫也成為香港中女 OL的集體回憶,令人無話可說。
後來出現的《中華英雄》、《龍虎門》,最初暴力血腥,畫工粗糙,與七十年代同時湧現的《小阿飛》、《小吧女》等一齊並發,成為麥理浩時代「百花齊放」的產物。香港漫畫從來不成為一門工業,只屬於梁山泊打游擊式的山寨製作,中國人社會從來沒有人尊重漫畫,視之為不入流的雕蟲小技。無論漫畫畫得如何出色,在社會上也抬不起頭。直到八十年代之後,股市泡沫化,一兩位漫畫人成為億萬富豪的大亨,社會上才對所謂香港漫畫「尊重」起來。黃玉郎和馬榮成今天的地位,建基於他們的金錢,香港的中環精英,絕不會欣賞他們的「創作」。
美日漫畫與二十世紀的工業文明同步誕生。蝙蝠俠出沒在紐約黑夜街頭,背景就是華爾街和帝國大廈的一片高樓。邁入工業文明,人心惶惑而空虛,突如其來的物質消費,令人類信仰迷惘。《蝙蝠俠》和《蜘蛛俠》都體現了西方在物質享受和精神信仰之間,心靈身處十字街頭的惶惑。人家的漫畫雖然信筆揮來,靠畫面和公仔講故事,不必洋洋灑灑,沒有理論,不靠口號,探討的卻是嚴肅的課題,有社會的主題,人格的剖析,還有正邪相鬥的哲學。外國的漫畫,讀者不只是兒童,人手一冊,連白領在地鐵也看得津津有味,就是這個道理。生為中國人,不崇洋,傻 B一名,少了多少樂趣? 香港的漫畫缺乏主題,《老夫子》靠胡鬧和荒謬起家,是最早的「無厘頭文化」,如果這也叫文化的話,主角一腳把惡漢踢上太空之類,完全是天馬行空的狂想,但這等狂想卻無法啟導讀者的思考,嘻嘻哈哈一通,就翻過去了。香港的漫畫創作人,沒有智者,只是一群 jokers——在一副撲克牌之中,有地位的幾張大牌,永遠是 A、 K、 Q、 J這四張,而不是可有可無、一開局就可以從整副牌抽掉的小丑 Joker。香港的漫畫僅供調劑緊張的精神而用,說穿了又是「朝九晚五」打工仔在繁忙緊迫的生活節奏外一點點嘻哈一笑的調劑。香港人讀漫畫要求低,只求過癮,不求思考,這也是香港漫畫沒有一部能翻譯成英文、日文、法文,衝出國際,成為外國下一代熱愛的恩物的原因。
今天也有一批文化保育工作者,誇耀香港殖民地時代漫畫如何輝煌,這只是小圈子的精神自慰。以當年我熱捧過的《傻偵探》而論,書中的一對人物,出生入死,天涯追兇,戲劇情節也相當曲折,但論畫功與人物性格之可愛,就比不上法文的《丁丁歷險記》。《丁丁》的作者辭世多年,今天還有多國文字譯本面世,香港的下一代,在書店裡買到《丁丁歷險記》的中譯,還有幾多人記得《傻偵探》?
在所謂大中華地區之中,天可憐見,還只有香港這個前英國殖民地,在專制和偽道德教條的塔利班面孔之間,由於米字旗的庇蔭,六、七十年代開出了一座雜草野花蕪雜叢生的花園,香港漫畫在世界上不佔一席位,已經教今日的所謂文化保育工作者回味無窮,自慰上大半天。 沒有自由,只有禁忌;沒有想像,只有教條,這種貧瘠的土壤,不但出不了漫畫,還出不了推動文明進步的思想。今天的阿拉伯伊斯蘭國家,有幾個漫畫家?這個世界只要有《蠟筆小新》和《丁丁歷險記》,只要有《蝙蝠俠》和《蜘蛛俠》,我們就知道人生有一座燈塔,而且這座燈塔不在靠吹水混日子的國度,而是在東瀛和西洋,這道無數有才華的人畫出彩虹的文明地平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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